得剑
明末,东阳城内,一囚人扛着木枷,拿头撞进了钟楼底下的不辞酒馆。他左顾右盼,店主从那披头散发之间,认出了一只星斗般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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店外人声急骤,须臾间就放大了数倍。
但他们始终没闯进这酒馆,在门口就打了起来。
坐门口的两位长者屁股也不挪,筷子还是往盘子上凑。他们俩清楚,门外是含鹰山的在劫人。可他们不清楚的是,这要劫的人此时,正站在他们身后。
杀红了眼的两名含鹰山贼追进了门,拎着的两柄肉钩上还带着官兵的半张脸皮。店主见状,俯身从桌下拉出一瓮半人高的酒,两手抱过头顶,使出浑身力气掷向囚人。
“路大侠!拿剑!”
囚人被喊出姓氏,没来得及多想,身子一沉头一低,再一脚就踹过了头顶,正中酒封。
喷涌的酒香刹那间充满了整个房间,酒浆和碎瓷从他头顶淋漓而下。
寒光乍出。
瓮里是一把长剑。剑身清凛,能映出囚人的脸,丝毫毕现。
他忙收起正贪酒的舌头,原地转起一脚,把剑柄拨了个个儿,一口咬在牙间。
酒气沿着口腔窜进他的鼻子,没等那俩贼人缓过神来,一个蹬步窜到两人身前,盘下腰胯,咬着剑在地上画了个弧,身子再一弹,这弧线就划到了俩人颈子上。
两股横血没来得及喷出,他啪啪两脚把尸体踢出了酒馆大门。
等到俩人在大道上扑起来的尘埃落地,血这才开始流。
店主左右一看。门口坏了两扇门,洒了一地酒,死了两个人,一滴血没沾。他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。酒馆的常客都对此习以为常,四下响起掌声。
店主沉住气问道。
“那些好汉,不是来救你的?”
囚人此时已经滚倒在地,用双脚夹住剑柄,把剑插进枷板里。
“他们都要杀我。”
他把剑柄一扭,枷板应声裂开。
“朝廷让我杀的人,我没杀。”
他用解放了的双臂把剩下的枷板一撞,木板支离破碎,只留下手腕上的两铜环。这两个铜环本是为了烧断他手筋才烙上去的,此刻却为他提供了破枷的便利。
他攥了下拳头,攥不住了,手指缝宽的能放根筷子。
他把拳头放开,兀得垂下。
“朋友让我留的人,我没留。”
他掂了掂剑,手的力气虽然不足以挥剑,但仍然能拎在手中。
店主没再多问,周围的看客都在等待着他要如何发落这一孽源。
“这把剑给你了,你现在就走吧。”
“大恩不言谢,我路风起,来日再报。”
门外杀声阵阵,他前脚正要踏出酒馆,竟被店主叫住。
“剑不是我的,我无恩于你。是这把剑救了你。”
路风起没把这句话当成笑谈。他得剑的瞬间,确实觉得此剑非同寻常。
他回头问道。
“这剑,有鞘吗?”
“来,你试试这个。”
店主扔来了一把黑檀木的剑鞘。鞘口上龙盘虎踞,鞘身暗沉,细看能发现许多战痕。
路风起抬手接住,提剑入鞘,严丝合缝。正当他想称赞这剑鞘相合时,鞘身开始剧烈震动,他用双手握住才勉强不至于脱落。
砰的一声,剑鞘沿着刀刃的方向炸开,在路风起的手里一分为二。
“这剑鞘是某个都尉存我这里的,人已经死了,鞘就给你试刀了。”
“那这剑呢?剑是谁的?”路风起急问。
这剑无鞘能收,无鞘能服!
“这剑……我不知道,这要你去找了。从我小的时候,就知道家里存了瓮好酒,无论什么人来了,父亲也不会把它供出去。他临走前告诉我,酒里有一把怪剑,放不进鞘,晾在外面就伤人,毁又毁不掉,索性就封进了酒里面。现在归了你,这剑也算是有个去处了。”
路风起闻言,恍然了一会,把剑衔到嘴中,冲出门外。
认剑
含鹰山的强盗本是农民,来的人数不多,在与官兵的对抗中被逼得各自为战。押解路风起的队伍也在混战中被冲散,路风起若不是叼着把剑,完全可以趁着官兵剿匪之际逃脱。
但他刚得此宝剑,自然是松不开嘴。
明晃晃的剑身就在他面前挂着,他只能逢人便战。
强盗劫人的计划败露后,只能沿路向城门拱去。前来压阵的副将看清了贼人的颓势,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以嘴衔剑与官兵搏杀的奇人。
副将名甘歌,本就一好勇斗狠的公子,遵父命入行伍之前以械斗伤人为乐,见此情景,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。甘歌抽剑下马,盔顶上怒动着的缨子竟和马头齐平。他须髯一颤,炸出一声“让开!”,便把他和路风起之间清出了一条路。
此时的路风起,似个满头是血的病狮,脖子一摆,把剑上的人血在地上洒成一道新月,吓得官兵一愣,以为他自知无路可退,就抹断了自己的脖子。
奇人抬手把一头湿发向脑后捋起,眉宇闪烁,英华乍现。人人都认出,这就是今天要被砍头的路风起。当初为降他,锦衣卫来的高手也折了足足十一名,现在他还得了一把剑!
甘歌怔住,随后恼羞成怒。
他竟停了一步,难道是在怕吗!
他佯装镇定,向一旁伸手,两名副官三步并作两步,把一柄十七尺长,六十四斤重青龙戟送到了他手中。见甘公子要施展长兵器,余下的官兵都推搡着退进了巷中,霎时间东阳城主路上就只剩下了甘、路两人。甘歌把青龙戟横在身侧,明晃晃的戟头探出一丈有余,八尺高的身子像股狂涛,疾迈着碎步向路风起压将过来。
路风起先动,把身子压向了青龙戟背手一侧,甘歌刹住步子,瞄着路风起的腹胸边搅边扫,却被他先一步趴下躲过,身子正落在月牙下方。甘歌一乐,后手猛地一提,戟头就压进了地面,势大力沉,扬起了滚滚尘土,盖住了路风起的身子。他手头是一阵戟头吃土的触感,知道没命中,就势一记低扫,地面上竟空无一物,再眨眼时,路风起已经跳到了戟杆的另一侧,剑身抵住铜棍,双手推过长柄,四两拨千斤,竟控制住了甘歌的动作,剑锋冲他左手直刺过去!
甘歌又惊又怒,丢掉戟柄。路风起收力,把双肘撤到身后,拧动颈背,由刺转劈,逼得甘歌抽剑来挡。
兵刃交击之际,路风起却面露困惑。
他刚还以为自己得了把奇剑,不仅杀人饮血如饥似渴,还怎么砍削也不见损坏。但这军中一介小小副官的佩剑,就剑身剑柄,竟也和他用的这把别无二致。
这原来,就是把普通的剑吗?
他心思刚有,甘歌的佩剑就从剑格处被拦腰折断,整只剑身飞出十米开外。
路风起的剑就势没入那副虎熊之躯中,钻烂了里面肥大的脏腑。甘歌当场喷出一壶鲜血,轰然倒地,仰面而亡。
一时间军心涣散。路风起飞身跨上甘歌的黑鬃赤色马,一手勒缰,一手拎剑,策马冲向东阳城外。
白日当空,青岗葱茏。离城的路上他都在想,这把剑虽是行伍出身,到底是不普通,甚至还有些脾气。
识剑
路风起逃走这一次后,朝廷再无力抓他了。
十年间,路风起喝酒杀人,辗转中原。剑无鞘,用匣封也会炸开,用布缚则会割伤脊背,他走到哪都只能把它拎在手里。他不能入城,在路上碰到官兵,能猜出他杀过军人,碰到贼人,眼再浊也会馋那剑身上的光影,连借宿的民家,也可能会被乡绅教唆,鬼迷心窍,成为他的剑下冤魂。
他问过京城的铁匠,铁匠说这样的剑他打过太多。问过青楼女子,女子当他是把自己喻剑,寻的是她这个鞘。他每砍翻一伙在民家烧杀抢掠的山贼逃兵,都会留口活的,活的那个就笑,笑他是个剑痴。
十年后,他一无所获,倒是杀得久了,这双握不拢的手,又能用剑了。
他手筋半毁,手指绵软,但掌和腕还能用。
他开始琢磨以掌腕使剑的方法。
他想出掌法有推、摁、挟、反挟四种,腕法有弹、摇、扳、翻四种。掌法与腕法相互组合成十六动,用来还原他记忆里混杂的各路招式,一套徐疾莫测的剑法就形成了。
他称之为揉剑。
自从他用起这揉剑,用得愈多愈熟,他的梦就变得愈清晰、愈连续。他总做同一个梦,梦到自己是另一个人。他只记得手里就是这剑,但醒后却总是记不起那人。因为他睡不稳。
崇祯十六年冬,六棱山大雪,路风起拖剑负酒,独步山中。
山外义兵四起,流民窜行,他身上的几两碎银无处可用,索性躲进山里,寻一庙避雪。
他乾乾地踩了一路雪,跌跌撞撞地踏进了记忆里的庙门。抬头一看,原先的佛像早已被敲碎抬走,一乞丐正盘坐在莲花坛上,怀里抱着一筐鲜桃,地上是一地桃核,见他来了,就哈哈地笑。
路风起打量了他一眼,虽然是个乞丐,肚子却肥得像弥勒佛。
他一句话没说,倒地便睡。
再睁眼,自己正身处军账之中。
万历四十七年,虎拦岗,清河堡东。
烛火摇动,桌上茶凉炙冷,李如柏正与他对坐,两人相视无言。
他把茶杯抬起来,摇了摇,一饮而尽。
“杨镐分兵四股,被破三路。我这六万活人,不能被他害死。”
路风起眼睁睁看着自己拿起杯子,又放了回去。
他现在的身体另有其人,也正是剑主本尊!
“喝不下就别喝了,这茶一凉就太苦。”李如柏道。
“……总兵。”
“只可惜没给你带酒。不能带酒,这是我定的规矩。”
“撤军的命令下来了吗。”剑主问道。
“一个时辰前有快马送到,是杨镐亲令。你吃完,我会传令三军,子时拔营,趁夜色回关。”
“让我留下。”
李如柏欲言又止。
他起身,手按住桌子,低着头问道。
“这一个月里,我按兵不动,你想没想过,其实是我怕死!”
“不曾!你血谏杨镐十封,辽北地险人疏,应早日合兵,不得一用!”
“那你是否觉得,杨镐无能,我就该让这六万人,也跟着去送死!”
“不该!死了徒留枯骨,活着才能杀敌!”
李如柏闭上眼睛,长叹一声。
“你要多少人?”李如柏问。
“勇士一千。”剑主答。
“多少甲兵?”
“轻甲七百,重甲三百,刀盾两百副,长枪五百根,火炮两百尊,弓五百开,箭三万支。”
“几天的粮草?”
剑主沉吟了一会,说。
“一餐。”
博剑
路风起醒来,莲花上的乞丐,连带满地的桃核,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这次他记得清清楚楚,剑主就死在了虎拦岗!
庙外雪渐停,他奔下山去,从路过的马上砍落一个贼人,一路奔向山海关外。
此时的辽北已经是在后金的掌控之下。路风起旁若无人,依旧是沿着大道一路向北。
他拎剑的手猛地一震,抬头看去,两三后金骑兵正从山坡上疾驰而下,嘴里叫嚷着女真语。
路风起知道来者不善,紧踢了两下马肚子,快跑了一阵,可这马缺水草不是一天两天,很快就被两匹战马撵了上来,为首的一个弯弓搭箭,正中马腚,马一个趔趄就折下去了半条腿。
路风起从马背上翻身落地,须臾间两柄弯刀就拖到了他面前。
他改蹲为跪,以肘撑地,以额负剑,先是格住了来自两侧的斩击,然后把剑弹向左侧,让剑锋追上了马蹄,划开了一根脚筋。
那马后脚失劲,一仰头就把骑兵甩到了地上,他翻滚了两圈正想摸刀站起,一柄长剑已经顺着他后脑勺上的甲隙斜插进去,从口中冒出半尺,再横着一拉,从脖子到嘴豁出了一道两指宽的伤口。
路风起一惊。
这一剑的剑路很诡。他本是想一招切断脊髓,剑身却在触碰到人体前拧了个角,径自捅开了那人一半的脖子。他的喉咙被血水淹没,呻吟不出,哭着痛侧躺在地上。他脖子此时根本吊不住头颅的重量,只能用胳膊撑住一边,苟延残喘。
来不及他细看,另一名骑兵已经回过马头,见状大惊,连抽了几下马腹,怒吼着冲杀过来。
路风起把剑横过肩膀,摆出了斩马的架势。
马近了,他闪身错过抡来的弯刀,推剑向前,剑路却又是一抖,竟借着马的速度,带飞了骑兵的半只手掌,连弯刀也被一并击落。
路风起心头一恼,想把剑先扔下,但手指却牢牢地抓住了剑柄。
他掌心传来了细微的颤动。这剑在笑!
他暗求那骑兵别再回头,他压不住这剑!
但女真骑兵也非等闲之辈,调转马头,放开缰绳,抽出佩刀,信马驰来,要一雪前耻!
看着那骑兵把刀举过头顶,路风起明白,他是在虚张声势。他已经清楚接下来的这一剑会要了他的命,但是怎么个死法,得他路风起来定!
思毕,他沉住气,再次摆出斩马架势。
骑兵把刀举得太高,落得就太慢,他避也不避,把剑锋从身后转到头顶,画出一轮明镜,正好把马首破成了两半。这次他没给剑留下处决的机会,那兵是向前飞去,脑袋先着地,直接摔断了颈椎。
路风起环顾四周,两人三马,已经是一地血河。
方才的三剑里,路风起赢了剑一剑。
但今后要再遇到后金士兵,遇到三五个,甚至一伙人,要他一直赢下去,难说。
葬剑
路风起避开后金耳目,改走山路,走了三十里路。
是夜,他站在了虎拦岗上,月华如练,把草原照出一片苍绿。
他走进草莽里。四十年过去,白骨埋尽,堡垒只剩丘墟。
一股强烈的疲惫袭来,路风起把剑深深地插进大地,额头抵住剑柄,沉沉睡去。
梦里,虎栏岗一役,最初的一餐饭后,金兵扣关。五百弓手与两百炮手在营中放出箭矢火雨,剑主带十人出阵迎敌,连战一天一夜。夜里,趁金兵后退,剑主竟下令派一百人捡尸,拖入营中,饮血食肉,以充口粮。
靠着后金士兵的血肉,虎拦岗守军一千,依据地势险要,守了七天。
第八天,剑主苏醒,乱营里杀声已歇。四下望去,竟找不出个活人。
山岗外,号角声起,他提剑爬上塔楼,转动火炮,朝金军射击。
炮膛炸裂,剑主被震到墙上,五指尽断。
金兵登墙,他双手挟剑挥舞,连斩数人。
观者一惊,揉剑!
暗箭飞来,从前到后,贯穿了剑主的额头。
他没当即死去,竟把身子向后一扭,将手里的长剑高高抛向中原大地。剑飞过云巅,如雷霆般落入一处深潭,被一处前来取水的酒家碰了个正着。
剑被封进了酒里,一封三十年,直到一位青年将它取出,把它握在手里,用得痛快利落,不下原主丝毫。它看着青年杀人喝酒,喝酒杀人。时间长了,它也不再急着寻主。青年虽杀人无数,手心却很柔软温暖,比那雁笑洋不知要好上多少……
路风起自觉失去重心,猛然惊醒。
方才还支撑着他的剑,化成了锈。
大侠起身离去。
云止,风起。